石野和花朵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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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夏夜晴朗也闷热,纱窗上壁虎静止不动,听着屋里石野的呼吸声,夜灯从房间的角落散发出微弱的光,随着静谧的蝉鸣和夜间动物窸窸窣窣苏醒,微弱的光也彰显了它精巧的生命力,一旦眼睛适应了夜的黑,那点光亮便也足够甚至刺眼。石野平躺在床上,均匀的呼吸和这个宁静的夜交相呼应,说不出谁是谁的主宰。忽然石野轻哼一声,窗上的壁虎快速地移动了几步便又停了下来,继续观察事态的变化。石野被眼皮覆盖住的眼球快速的转动起来,身体也轻微地颤动起来,壁虎没有再移动,它在静静观察床上这个男人。石野喉头发出没有节奏的声响,如同在费尽力气搬动重物,不得不靠发出声音支持自己的源源不断地发力,身体的抖动并不明显也没有节奏,双腿蹬直,两只脚僵硬的勾了起来。壁虎仔细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,错过了两三只飞在身边的蚊蝇。渐渐地,石野平静下来,呼吸再一次匀称,身体松软,垂落在床上,仿佛刚才发生的变化都是一场梦。壁虎依旧一动不动,等着天边露白,空气中有了露水的味道,似乎就是一眨眼,壁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石野再一次颤动起来,比夜里那一次更剧烈些,额头渗出大颗的汗来,身下的床单也被汗液浸湿,身体挺直,仿佛他要用尽全身的力量。闹铃响起,石野忽的从梦里惊醒,他直直瞪着双眼,在回味梦里的画面,怅然若失地长吁了一口气,才回到了现实当中。他看了眼表,五点整。
  自从和路明断了联系,石野很少梦到胸前带痣的女孩了,但是这天夜里,她回到了他的梦里,依旧在石野的身上起伏腾跃。石野翻了个身,发现枕巾、床单都被汗渍濡湿,尤其身下一片粘稠。他疲惫地坐起身来,俩腿自然岔开,身体放松的弓着,眼睛向下看去,像一个少年在某一天早晨发现了属于自己惊天秘密的时候,既匪夷所思又惊慌失措,他无法理解她的出现有怎样的预兆,或许他只是从身体到内心都在思念一个人吧。
  石野打断了自己的思绪,他知道路明或许不会再出现在生活中,他便没必要总是沉浸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中。随即他快速翻身下床,把床单放进洗衣机,自己也在淋浴下清醒许多。一杯咖啡、一个鸡蛋、80个俯卧撑,再一次简单的淋浴。石野满足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上半身的线条依旧清晰,作为中年人的他,保持着紧绷的曲线和块儿状的肌肉,他对自己感到满意,再看看这张脸,清晰的下颌轮廓看起来还是个莽撞的青年,眼角的细纹却使他更显成熟和稳重,这样内在与外在对冲的交融,倒成了中年石野独有的魅力所在。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,略作思考,涂上剃须皂,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把下巴和两腮的胡茬刮掉。须后水是海洋的味道,不是咸腥的,是想象中海风飘逸捉摸不定的味道。
  今天,他和花朵约好八点半在传媒大学门口见面,陪她去参加特长生面试。石野站在衣柜前仔细端详。纯棉、牛仔,白色、黑色,深蓝色,这几个词几乎可以概括石野衣服的全部特点。他拿出一件白色纯棉衬衫,一条直筒挺阔的仔裤,很久没有和花朵这么大的女孩打过交道,石野希望自己不要在一群年轻人中格格不入,但又不想丢失作为中年人的特性,他希望自己在其中是入流且真实的。
  他打了辆车,提前三十分钟就到了大学门口。石野拿出手机看了眼表,满意的点了点头,他喜欢做事情扎实稳妥,从身体到情绪都不急不燥,从容不迫是他对优雅最基础的理解。
  来参加面试的少男少女从石野身前走过,他们身上带着一股青春的粗糙,这和中年人的粗糙却又不同,青春的粗糙是冰淇淋里的劣质奶油,是艺术餐厅里的大绿棒子,是薰衣草庄园的边角杂草,向往浮夸和闪亮,却浮游在影子里自得其乐,青春的粗糙同时又带着蛮横,无知是他们的护甲和美德,理解时间的存在却又感受不到它的流逝,骄纵着赤裸着奔向幻觉里的美丽新世界。而中年人的粗糙是真的粗糙,是失去细腻的现实生活,是被砂纸打磨的颗粒感,是胶片相机里的画面,天马行空是羞耻的,无知无畏是猥琐的,真实地裸露是道德和美好的。石野站在一旁观察他们,他们也在经过石野身边时投来亲切的目光,毕竟在众多燥热的年轻人中,石野从内而外散发着清凉闲淡的气息。看起来,大家都很享受彼此的存在。
  “石野叔叔!”远处传来呼喊,热烈甜美,带着风和云,也可能暗藏电闪和雷鸣。
  石野一愣,他很久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自己的名字了,这让他略感尴尬,但很快便提醒自己,即将面对和相处的是一个十八岁正值花季的花朵,要尽量习惯她们的热与烈。石野撇嘴暗自笑了笑自己,笑了笑上了年岁的心境。
  朝阳初升,花朵从阳光中跑来。石野手插在屁兜里,略向前探身像在躲避刺眼的阳光,曲着眼睛想看清那个蹦蹦跳跳的小鹿。一片森林之中,浓密的树叶形成一片一片的阴沉角落,只有一个空隙,阳光便不假思索的直射进来,那头小鹿就在光下,追着光奔跑,跳跃,欢快地忘记所有烦恼。石野看着她,竟不知觉地笑了起来,周身都感到放松和愉悦。花朵终于来到了身前。
  “石野叔叔让您久等啦,您到了怎么也没告诉我呀!”花朵歪着头,歉意中带着些许嗔怪,似在撒娇。
  石野这才看清六年未见的花朵,已经与当年判若两人。高挑的身姿,修长笔直的双腿,短裙包裹着挺翘的臀部,形成分明的线条,平坦的小腹微露,上身碎花的一字领上衣收紧在腹部靠上的位置,锁骨突出,一条马尾辫利索的扎在脑后,健康的肤色搭配精致的五官。倘若花朵走在人群中,石野是不会认出她来的,但他会任目光追随,这么健康、自信的女孩儿,闪闪发光,有谁不会想多看一眼呢?
  “没事儿,习惯早到。你好,花朵!”石野掩不住地笑着看向花朵,言语扎实冷静,眼里带着宠溺和欣赏。心里不禁赞叹,这是青春的模样啊,真好!
  石野和花朵走在大学校园的甬道上,清晨的阳光斜洒下来,穿过两侧的梧桐树叶,落影斑驳。打在人的身上、脸上,游动着,是时光的列车徐徐经过,这一站是花朵微嘟起的嘴唇,下一站就是她小鹿一样圆鼓的眼睛,石野脑海中响起希腊女作曲家eleni的to vals tou gamou,跳跃轻盈,合上花朵欢雀的谈笑,流动的树影,石野手插在兜里,心却变得轻飘飘软绵绵。石野走在花朵略后半步,花朵自顾自地聊着生活和理想,时而斜侧着身子想得到石野的呼应,时而干脆面对石野大步后退着行进,石野无力捕捉少女的轻吐,他把眼前的声光神色只当做一幅不可多得的艺术品,浑然天成,撼动人心,哪怕早一步,便静得乏味,晚一步,斜刺的阳光又不够柔和,刚刚好的花朵,刚刚好的美,时间是可以被意念操控的吧,石野有些分心,他分明感知到时间留在光影中的痕迹变得缓慢而悠长。
  “石野叔叔,谢谢您陪我来,本来我还挺紧张的,但是有您陪着就觉得放松了。”花朵忽然面对石野站定,认真地说着感谢的话。
  “何来紧张?”石野笑了笑。
  “我一个理科生,来考编导专业,感到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啊。”
  “哦?你是理科生?不过,看你的整体气质,我以为你报考的是播音主持。”石野讶异花朵竟然是理科生,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智压倒,只是偏见作祟。
  “是呀,我喜欢数学,物理和天文,它们有一种秩序的美,还有一些神秘,似乎我向深处走去,能洞见更广阔的世界。同时我也着迷探究真实的东西,拨开表面,看到一些规律或者一些……”花朵说起这个话题忽然变得严肃起来,眼神里是银河的广袤与深邃。
  “一些什么?”石野暗叹女孩清新单纯外表下一颗琢磨不定的心。饶有兴致地想要走到深处一探究竟。
  “一些不堪?或者一些不容世俗有悖常理的……层面……”说到这里,花朵严肃的表情中透露着少许心事,但一闪即过,如果不是石野敏锐的洞察,恐怕它就流于空中,随着梧桐树的清香飘远了。
  石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,他恍惚中似乎看见了花朵的门,但是又无法接近,他闻到清馨中混杂着其它气息,说不上的一点点压抑笼罩在石野和花朵的上空,“她的门关上了。”石野脑海中回荡起夏岚求助时的话,那我能否靠近呢?能否打开呢?此刻,石野对面前这个天真烂漫又略带神秘的姑娘充满了好奇,超越了只是想帮助夏岚的好奇。
  花朵见石野陷入沉思,赶忙挽起石野的胳膊,拉着他说:“咱们快走吧,面试要迟到啦!”语气又轻快起来,仿佛那些略带沉重的话题未曾谈起,转瞬即逝间,人们分不清哪些真实发生了,哪些只是头脑中的异响。
  第一场是才艺展示。花朵随着另外九个考生一同进入了偌大的舞蹈教室,教室的一边依次列开五位评审老师,另一边是面对场外的巨大落地窗。同学们在场内的表演一览无余,有的学生上台进行了朗诵,有的学生表演了独角戏,还有的学生带着乐器……石野站在远离等候人群的一个角落,观察着落地窗里一个一个默片,还有评审老师的细微表情,老师们掩藏着自己的丰富细腻的情绪,严谨管理着表情,以免给学生误导,但是他们逃不过石野的眼睛,他乐于对这些细微之处进行揣度,这是他平日观察行人姿态的一种延伸。
  舞蹈教室外人声嘈杂,各处候场的学生在和家长交流着在不同面试过程中的感受,一股紧张的气氛包围着这片狭小的空间,石野避到一角,仿佛置身世外的观众,眼睛紧盯着舞蹈教室内的一举一动,此刻花朵缓缓走到舞蹈教室的中央,一排评审老师的前方。石野和落地窗之间穿行的人络绎不绝,但在石野专注的目光中,他们都并不存在。世界上只有他,一层玻璃外的花朵,花朵四周从木窗外射进来的光。花朵什么时候换的衣服?石野看着一身黑色紧身舞蹈服的花朵诧异地想,真是个很独立自由的姑娘啊。
  花朵的马尾高高盘起,把五官衬托得更加精致和小巧。虽然隔着一层玻璃,石野听不到屋子里在放什么音乐,但他看着花朵缓慢的伸展,柔软的闭合,轻盈的跳跃和猛然间爆发的力量又瞬时收缩起来,脑海中想到了nathalie manser 的那曲fairies。她的力量蕴含在舒展的体态中,只在最需要的时候能看到爆发的一刻,眼睛里带着忧伤,眼神没有看向评审获得讨巧的认可,而是完全沉浸在舞蹈当中,沉浸在音乐的节拍里,沉浸在肌肉的张与合,沉浸在跳跃时踏起的灰尘中,石野看着花朵的舞姿,竟也伤感起来,时间再一次凝固,眼前晃动的行人停下了脚步,像一尊尊雕塑暂时屈从于时间的停滞。石野穿过僵化的人的丛林,向落地窗靠近,他被莫名吸引,他看到一只鸟在绝望里潇洒游弋,一块冰在灰烬里挣扎融化。石野想更进一步,但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阻隔,那玻璃能透光,能看见美,看见花朵,但他就是走不过去,触不到,他明白这样的宿命是属于自己的,如同极光的变幻多姿永远无法触及。
  石野读懂了内心泛起的波澜和忧伤,他的头抵着玻璃,闭上了眼睛。在黑暗中那个破碎的舞蹈的鸟儿怀揣着秘密飞向了脑海的深处、远处……从晨光中初见花朵,到此刻灰烬中翻飞的鸟儿,石野感到自己在一步一步走近森林中的木屋,他听见脚下堆积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,听见心跳在沉重而有节奏的敲击,那里一半藏着恐惧,一半藏着期望。木屋就在那里,用整片森林的声响召唤石野将其打开。
  花朵雀跃蹦跳着从舞蹈教室出来,已经又换回了一字领的碎花上衣,从那只忧郁的飞鸟变回了花朵,教室外依旧人头攒动,穿过来来往往的陌生人,花朵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远处角落的石野,低调挺阔。石野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朝这边看来,和花朵的眼神撞个满怀,露出毫无中年人质感的灿烂笑容,花朵被这么灿烂的阳光浇灌,躲闪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,向石野跑去。石野展开双臂,拥抱了荣归故里的飞鸟。
  “恭喜你,花朵。”石野坚定有力的声音带着鼓励和兴奋。
  “结果还没出来,您怎么就恭喜上了。”花朵略有羞涩。
  那只沉郁而热烈的飞鸟在石野脑海中挥之不去,它飞翔或停落,盘旋或鸣叫都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,热切奔向……死亡!石野思绪掠过,惊觉不妥,但这死亡的讯号已经蔓延开,散布在神经的节点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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