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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傅月明接了茶盏,也不吃,只端在手里,怔怔地出神。小玉瞧着,不由问道:“姑娘想什么呢,这样发怔。”傅月明摇了摇头,也不言语,只将那一碗薏仁水一口饮尽,抵还桃红,又向小玉吩咐道:“你前儿调的那味薰衣香倒是很好,放点在熏笼里,把柜里那几件衣裳都熏了罢。”小玉点头应下,她便起身又走到廊上。
  正是骤雨初歇,院中草木经此润泽,更见苍翠葱郁。傅月明倚着廊柱,闲看院中夏景,心里默默忖道:上一世,唐睿才来时,也是随着父亲在铺里学做买卖。起初也很是尽心竭力,试着将铺子交予他,那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,获利颇丰。直到父母过世,他顶了傅家的门户,当家做主来,方才渐渐露了本性。如今细细想来,自家生意做了这许多年,也就是木材、杂货、盐这三样行当。好也如此,坏也如此,这样的家业也是几辈子攒下来的。
  他倒是使了什么法子,竟能些许时日,就获利翻倍?上一世,自己过得浑浑噩噩,凡事不知。即便后来为他与傅薇仙算计戕害,也尚有许多事情并没见得明白。比如眼前这桩,便是如此。这件事,自己一早便也想过,只是总不得头绪。这铺里生意,比不得家事,就是母亲也不大插手,自己倒怎好从旁过问?家里又接连有事,一时竟顾不上。如今,倒是季秋阳替自己打探了消息。
  若是他所言不虚,那便是这唐睿伙同傅赖光、李掌柜一道不知做了什么手脚,方能这般盈利。她虽想到此节,却一时也无计可施。这生意上的事情,自来是只听父亲的,父亲不在,自有各铺里掌柜料理事宜。自己不过是这家里的姑娘,倒怎么好去插口过问?就是告与母亲,又能怎样?再一则,这是季秋阳私下传与自己的消息,人若问起来,倒要怎么说?且又并没什么实在的把柄。
  正这般想时,却见冬梅打上房匆匆走来,行至山石洞子边还险些滑倒。傅月明连忙起来,嘴里一面说着:“小心些,才下了雨,路滑,仔细跌了腿!”一面一叠声的叫桃红出来出搀扶。
  待冬梅走上阶来,傅月明看她满面仓惶,忙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,你来地这么急?”冬梅白着脸说道:“姑娘,赶紧去前堂上瞧瞧罢。来了乌压压一堂子的人,傅二叔、三叔公、还有咱们街上的当街里正,来说什么,给老爷讨小的事儿,还有什么孩子夹在里头。”
  傅月明不听则已,一听人便如提在冷水盆里,一张粉脸登时煞白,不住口的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老爷不在家,倒讨哪门子的小?这事儿里正怎么又搀和进去了,倒同他有什么相干?”冬梅急道:“我也不知,来人就这么说,坐在堂上不肯走。太太气得直哭,现在上房里倒着,姑娘快去瞧瞧罢。”傅月明连忙叫桃红拿衣裳,又问道:“堂上客人谁陪着?”冬梅答道:“是老太爷。”
  一时桃红拿了衣裳过来,傅月明穿了便往上房去。行至房内,果见陈杏娘睡倒在床上,云鬟散乱,两眼红肿,满脸泪痕,一见女儿过来,又止不住悲哭连连道:“月儿,你说这真叫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!哪里想到你爹这么些年了,竟然在外头还藏着个人!”傅月明走上前来,在床畔坐了,先使冬梅拧了手巾过来与太太擦脸,又吩咐桃红倒热茶来,就说道:“母亲也不要听外头那些人乱说,父亲几时有的人。咱们怎么连些影子也不知道的?往日里,就是母亲明着要给父亲纳妾,父亲也不依的。怎么就忽然打地下钻出这么个人来?”又问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  陈杏娘见女儿在跟前,心里倒安宁了些,又吃了两口热茶,方才缓缓说道:“今儿午前时候,你外祖父才过来。这前脚进门,后脚就跟进来许多人。有你三叔公,傅赖光那泼皮,这街坊说得上话的,并里正。还带来一个女子,年纪不上二十,挺着个肚子,硬说是你爹的种。里正以你爹没后,立逼着叫我领她进门,立文书给你爹做妾。我气的没法子,又是个妇道人家,怎好同他们叫嚷,争理又争不过他们,只得请你外祖父去应付他们。我气了身上连串的患疼,你快替我揉揉。”
  傅月明听说,便先伸了手替她在身上缓缓按揉,又问道:“这事儿太荒唐了!难道随便领个不知来路的大肚子女人来,就能说那是父亲的骨血?就要弄进咱们家来?他们倒为什么不趁着父亲在家时来说呢?里正又为什么伸着个头?这是没道理的事,母亲不用心焦。”陈杏娘拉着她的手,说道:“你不知,那女子不是别人,就是咱们家去年打发出去的那个兰香!她在家里时,你父亲同她也并没什么,如今那起人都说是你父亲收用了,有了肚子。兰香现今的主家不认,找了里正。里正这才领过来的。”
  傅月明便问道:“兰香现今的主家是谁?”陈杏娘答道:“就是宋家,那个团练使宋家。”傅月明听毕,心里计较了一番,安慰了母亲几句,又吩咐桃红冬梅好生服侍太太。她自己便起身,往前堂上去。
  走到堂前软壁后头,她立住脚步透过板壁缝隙往外望去。果然见坐了满满一堂子的人,当中立着个女子,穿着一件藕荷色扣身衫子,头上挽着个纂儿,脸垂的低低,手里攥着个手帕子,高挺着个肚子。
  ☆、第五十二章 风波
  傅月明透过半壁缝隙,见堂上正中立着个女子,垂首噤声,观那模样身段,倒真是上房去年打发出去的那个丫头兰香。这丫头因在上房当差,手脚不净,偷盗了陈杏娘头上的簪环,被查了出来,这才叫牙婆子领了出去,算起来还是去年腊月里的事情。目下已近八月,兰香若真是在自己家里有的,也将临盆了。她那肚子,倒也真是不小了,身肥肚肿的,险些站立不住。
  傅月明看了兰香几眼,又望旁人。只见外祖陈煕尧在上首坐着,堂上两侧椅上皆坐满了人,傅赖光、三叔公都在座中。那三叔公一脸花白胡子,身上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,一只手不住地打颤,连着身上穿着的褐色长袍也晃个不停。
  傅沐槐家中几代单传,族人凋零,倒怎么又来的这么一位三叔公?原来,此人倒也姓傅,是傅家族中人,祖上同傅沐槐的曾祖是本家兄弟,论起辈分确是傅沐槐的族叔,他家中排行第三,傅家人皆称他一声三叔公。又因他家中贫寒,傅沐槐虽有敬爱之心,他却羞惭清贫,又走不起亲戚,少与傅家往来,天长日久,情分疏远,至如今已是多年不走动了。倒不知,这起人如何说动他的,来家中搅合。
  再看旁人,里正余两南是老熟识了,常在街坊间调停事由,是极善和稀泥的,人送绰号“余泥鳅”。两个街坊,赵史同关宽,也都是‘急公好义’之辈,旁人的事情过问的甚是殷切,倒把自家正当生理丢开了,家中娘子时常挨饿,只靠他们在外头挣的这辛苦钱过活。
  少顷,那傅赖光起身,向着陈煕尧打了一躬,说道:“陈孝廉在上,虽则你是个外姓,然而我哥既然请了您老到家中照管家事,出了这等事情,也只好先来问您老了。我哥没有后人,家业无承,香火无继,这可是大事。我嫂子嫁到傅家这十好几年,总不见个音讯。又拦在里头,不与我哥哥纳妾,这成何道理?莫非要绝了傅家之后?这女子,原是我哥房里收用过的丫头,为嫂子不容,去年年底打发了出去。不成想她倒有这个缘法,出门时已身怀有孕,如今为主家不容,叫领出来。她走投无路,奔到我们这儿来。这样的事儿,我们自然不好不管,到底也是我哥的骨血。今儿当着里正、叔叔并各位街坊四邻的面儿,咱们把这事儿开发了。”
  陈煕尧坐在上首,一时没有言语,半日才道:“话虽如此说,里正也在这儿,然而这是他们房里的事情,我这做丈人的也不清楚。小婿又不在家,老夫不过受拖照管门户,倒怎好替他做主,领了这不知底细的人进家?若将来生出什么变故,老夫吃罪不起。”
  傅赖光听说,将腰一挺,直起身来仰着头说道:“陈举人这话倒似是有理,你是外姓之人,虽是我哥的岳父,也管不得他们家门里的事。我倒还是这族里的人,三叔又在这里,他是长辈,自然做的了主。既然这般,那我们就硬做主张,将这事儿料理了。您老受累,进去请了我嫂子出来,把兰香领进去,纳妾文书倒也不急着立。先把人带进家门去是要紧,别让她在外头抛头露面,没人主张,生了孩儿也没处儿投奔。这领进门里去,她既有了着落,带明儿生下儿子,也替哥哥留了根蒂,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
  陈煕尧将手在椅上一拍,倒一字儿没发。若论起私心,他自然不肯将这女子弄进傅家,与自己女儿添堵。然而这女儿女婿房里的事情,他也不知底里,谁知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女婿用过的。收用过的丫头打发出门,乃是世间常有之情。这生下的孩子找回来的,倒也并非全没有。再则,女婿没有后嗣是实情,也是世间人家的头等大事,谁知女婿心里怎么想。若是女婿肯认,自己横在中间插这一手给弄拧了。待女婿回来,与女儿吵闹瞪眼,反倒伤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和气。
  他自在堂上迟疑不定,傅赖光瞧出来,便一迳抖擞精神,发起那泼皮的脾气来,坐在堂上,将桌一拍,嘴里乱嚷道:“这事儿怎生处置,总得给个说法!不成,咱们今儿就不走了!”那里正即刻起身,走上前来,向着陈煕尧说道:“陈老爷,傅二哥说的也在理,横竖你不是傅家的人,当不得这个主,还是去将大娘子请出来,见个道理才是。”赵史与关宽都在旁插嘴,应和说辞。陈煕尧不善和这起泼皮绞缠,又因是个外姓,说话不响的,甚是烦扰不胜。
  傅月明在软壁后头看得分明,待要出去和他们论理,自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,怎好出来见这些外人。想了一回,便定了主意,抽身往回,快步走回上房。
  才走至上方门前,就见绿柳在门外同冬梅说话,便知唐姑妈来了。这两个丫头见姑娘过来,赶忙上来问好,傅月明低声问道:“姑妈来了?”绿柳答道:“姑太太包了些衣裳过来,先看了表小姐,听说家里出事,就过来瞧太太。”傅月明点了点头,便叫冬梅打了帘子,自家进去。
  还没进门,就听唐姑妈说道:“嫂子省烦恼,这倒也是好事。”傅月明一听这话,心里便生了一股子郁气,大步走进门内。
  进去只见陈杏娘仍在床上睡着,唐姑妈坐在床畔,正兀自絮絮不休。一见她进来,唐姑妈赶紧住了话头,满脸堆笑道:“大姑娘来了,前段时候得了风寒,身子可好些了?”傅月明上前见礼已毕,便笑道:“我倒是好了,劳姑妈记挂。倒是爱玉妹妹,跌了腿,又得了那个病,这么些日子了,也不见好些。”
  唐姑妈一听,登时便抹了把眼睛,说道:“说不得的苦,你妹妹自小身子骨不好,到了这里又出了这样的事,自然一病不起。还能怎样呢,只怨我们娘两个命不好罢。”原来,唐姑妈听了傅薇仙的一番言语,当真将唐爱玉每日的药减了分量。唐爱玉服药不够,这病怎能够好?每日缠绵病榻,身子倒更见瘦损。唐姑妈满腹心思都是儿子的前程,这女儿如何并不很放在心上。倒苦了唐爱莲,平白遭了一场罪。
  傅月明见状,不愿接话,只向陈杏娘说道:“母亲,如今外间堂上正在嚷乱,我瞧外祖也未必打发的了他们。母亲还是快些拿个主意的好。”陈杏娘一闻此言,眼中又落下泪来,说道:“连父亲都打发不了他们,我一个没脚的妇人,能有什么法子!谁知你父亲同那兰香到底有没有!”
  唐姑妈在旁插口道:“嫂子你罢了,你们房里打发出去的丫头,见怀了身子,算日子也差不多,不是哥哥的,倒是谁的?好歹也是哥哥的一线骨血,哥哥又没儿子,接进来待明日生下个男丁来,与傅家承继香火,才见嫂子你的贤惠。嫂子可千万别为着争一口闲气,转错了主意。不独日后哥哥回来不依,就是嫂子也愧对傅家的列祖列宗啊。”
  陈杏娘正在满心烦乱的时候,又听了这话,更是六神无主。那兰香在家里听用时,虽并没明收进房里,然这些在内室里差使的丫头,同当家的老爷有点什么事,也不算稀奇。她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,但因此事戳了她软肋,且傅沐槐虽不肯纳妾,若兰香肚子里那个当真是他的,他倒也未必不肯认,故而一时不敢做主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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