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节(3 / 4)

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

  在张用瞧来,这世间万事,只要奢心一起,便再难停住。他曾细观过对街一个妇人。那妇人生得倒也不丑,只是嫁的这户人家以修幞头帽子、补角冠为生,衣食营生只粗粗过得。前二三十年,文士雅客们纷纷效仿苏东坡所戴乌角巾,中间一个黑漆纱罗高方筒,外围左右各附一层矮壁,戴时一棱向前,露出筒角,叫作“东坡巾”。这十来年,世风渐奢,民间稍有家底的男子也开始兴仿。那妇人的丈夫趁机仿制这东坡巾,赚了些银钱。那妇人起先朴朴淡淡,从不描眉涂脂,家计稍稍宽裕后,先开始抹些唇脂;脸上只两片嘴唇艳红,太豁眼,便又学人描眉;黑眉红唇底下却是一张粗面皮,极不衬,便又开始涂面脂;脸鲜靓了,得些钗环头饰配着才相宜;头美了,便要些好衫裙来映衬……几个月后,这朴淡妇人变作了一个美艳女子。原先做活儿时,身手爽爽利利的,这时却变得娇娇款款的。她丈夫的脸却一天黑似一天,常听他背地里咒骂苏东坡。
  彩画到了大宋,因世风大变,一改唐代宏壮奢丽,渐次养成精雅鲜丽之风。用色以青、绿、朱三色为主,辅以黑白,间用金黄褐紫。绘饰也日益精细,仅纹样便有一百多种。又依照品级演化出彩画七门,分为五装二刷:五彩遍装、碾玉装、杂间装、青绿装、解绿装及丹粉刷和黄土刷。
  按品级,五彩遍装最高,只有皇宫才能绘饰。但论技法高妙,当今又属碾玉装典家最高。尤其是典家长子典如磋,自幼习画,技艺精妙。他原本立志要进御画苑做画待诏,可惜机缘不到,屡试不中,只得回到祖传本行。碾玉装以青绿为主,善用深浅叠染色晕,又以白色衬边。远望去,如同白玉青碧一般。典如磋以画艺绘梁栋,自然远比一般匠人高妙许多。经他所绘之屋宇殿阁,莹润鲜明,清丽雅逸。尤其那些写生花枝纹样,鲜活如生,因而名列汴京“天工十八巧”。何扫雪的素兮馆翻新彩画时,便是请了典如磋亲自绘饰。
  李度最器重典如磋画艺,自己所造楼宇,多半都是由典如磋来绘饰,两人是多年挚友。只是典如磋自负画艺,为人有些清高,脚踏尘土,眼望青云,从来瞧不上同行。张用笑他是啄木鸟叮旗杆,认错林子选错树,为此,典如磋曾大大恼怒过他。若说自杀,他那性情,倒也不意外。
  张用好奇的是,犄角儿和阿念去银器章邻居那里打问到,典如磋起先也为《百工谱》,去章家按期赴会,上个月十一以后便再没去过,不知道其间有何原委。
  典家在西外城汴河金梁桥边,不一时便到了。典家世代以彩画为业,甚有根基,宅院虽比不上高官富商,却也院宇宽敞,厅堂齐整,在一般民居中,算上等之家了。到了那宅院门前,张用跳下驴子上前拍门。半晌,一个胖仆妇开了门,以前见过。这胖妇往常爱穿些花花缭缭的衣裙,今天却一身白布素装,神色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气。张用心里暗诧。
  “胖嫂嫂,典大可在?”
  “出门去了。”
  “哦,没死?他去哪里了?”
  “不知道。”
  “典二呢?”
  “殁了。”
  “殁了?何时?”
  “上个月。”
  “因何?”
  “不知道。”
  “自杀?”
  “嗯……”
  “原来应在典二身上了……”
  牛慕睡在书房的那张小竹床上,被母亲大声唤醒。
  “蠢儿,快起来!你媳妇不见啦!”
  “她去哪里了?”牛慕许久没有醉过,头疼欲裂,勉强睁开了眼。
  “你问我?你灌饱了尿水儿,便该在外头躲一晚,偏生要回来。回来又说出那些割心拔舌的话来。莫说是她,便是个猫儿狗儿,挨了这般歹话,也要挣跳得远远的。你赶紧起来寻去。”
  “那是她该骂,我忍了许久了。”牛慕想起昨夜,心里后怕,却不愿服软。
  “该骂?你个忘恩负心货!我们母子身上一丝一线,肚里一米一菜,哪样不是她挣来的?你爹在时,我们穿过哪样、吃过哪样?你瞧这两个月京城物价涨上了天,邻居们个个都在叫苦,咱们却照旧该吃肉吃肉,该穿绸穿绸,哪里短缺过一些儿?”
  牛慕再对不出话来,背过身,闭起眼,缩在被子里。这床褥、被子、枕头,连同这间书房里其他物件书籍,也都是宁孔雀成亲后给他新置办的。布置完后,宁孔雀唤他进来瞧,笑着跟他说:“其他的,你都莫分心,只安心读书就好。便是考不中也不怕,我听人说‘天地君亲师’,这师也是至紧要、至尊贵的。若考不中,你就招些小学童,在这里教他们读书,能教出几个进士来,也是件大功业。”
  宁孔雀不识字,连她绣过许多回的《心经》,也只知字形,不知其意。她曾央牛慕给他读解过,也只听了个囫囵。她却喜欢瞧他写字,听他读书。又怕搅扰他,每当他读书时,她便将绣架支在书房窗外,边听边绣。还说,听着他读书,绣的花纹都似乎多了些雅气……想起宁孔雀那语态神情,牛慕心里如同群蚁在咬一般,慌乱如麻。他娘仍在床边叨骂,催他去寻。他不由得一恼,翻身坐了起来:“成成成!我这就去寻!”
  “饭已经给你煮好了,你赶紧洗脸漱口,吃饱了就去。我寻思她一定是回娘家去了,你便是跪烂了膝盖,也把她接回来。”
  他听了越发焦躁,趿了鞋子愤愤离开书房,一瞧院子里,少了个人,四处竟顿时变得静悄悄、空落落。他转头走进自己和宁孔雀的卧房,里头也幽暗冷清,像是许久没住过人一般。他忙走到柜子边,打开里头那只钱箱,见里头三锭银铤、三贯多铜钱——宁孔雀只拿走了一小半。家用的钱日常都放在这里头,他若用钱,便从这里头取。他娘那里,宁孔雀按月另给一些零用花销。剩余的钱,宁孔雀都锁在床底下一只铁箱里,每凑够一百贯,便拿去解铺里放债生利。牛慕并不清楚宁孔雀绣那孔雀缎能挣多少钱,只听宁孔雀说过,生的钱息已足够每个月的用度。他忙转身趴到床边,低头去瞧那只铁箱,箱子锁着。他伸手推了推,有些沉,宁孔雀并没有拿走这里头的钱。他顿时瘫坐到地上,定定望着那只铁箱,心也瘫作泥一般。
  其实,他早已知道自己百无一用,他也想自振自救,但就如他拼死了力也提不动一桶水,而这命远比一桶水更重。败过无数回后,他再无心力,每天只能装出读书的样儿,做给宁孔雀看,其实早已一个字都入不了心。唯独孔子骂弟子宰予那句“朽木,不可雕也;粪土之墙,不可圬也”,只要读到,他都异常刺心,便将那行字用墨涂去。可一行黑墨越发刺眼,真如发黑的朽木粪土一般。他索性将那一整页都撕净。然而,每读到那里,心里仍然一紧,像是杀了人埋在必经之路上。后来他连《论语》也不敢碰了,偷偷丢到了水沟里。 ↑返回顶部↑

章节目录